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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2章 來如春夢不多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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仲夏時節,蟬鳴陣陣,往年從不以為吵鬧,如今在僻靜處居住,就覺得這聲音好似放大了幾倍。每欲午憩,那鳴聲便更加此起彼伏,擾的人心神不寧。是以,我只索性不去休息,常趁著此時人靜,往府上西院的涼亭小坐,那裏沿著院墻栽了一圈翠竹,微風一過沙沙作響,閉目聽音,亦得幾分意趣。

這一日我又來到西院,想是平常無人,可一眼便見小公子應郎獨自坐於亭中,面前擺了一張幾案,像是要習字。走近看時,卻發現這孩子神態不對,眼眶紅紅的,似是剛哭過,不由心生關切。因問之下,原是他父親讓他以千字文前四句書寫練字,他總寫不好,便被罰在此處習字,不得午休。我聽來倍覺這孩子心中委屈,可生在如此門第,要求自然嚴格些。又自忖度了片刻,覺得此時反正無人,不如細心教他一教,我亦如他這年紀開始習字,總是有些心得的。

故此,我便先寬慰了他幾句,說或許能幫他免除責罰,讓他先寫一遍與我察看,而應郎到底小孩子家天真未泯,聽得“免罰”二字,眼睛一亮,立即提筆寫去。我細細觀看,他這四句十六字,“天地玄黃,宇宙洪荒,日月盈昃,辰宿列張”,寫得已經算是很有骨架了。只是終究年紀還小,臂腕不協,行筆不穩,每寫一劃,腰脊都會隨著筆勢動搖,以致字跡斜偏,不成氣韻。

他罷筆看我,問我如何,我不說話,只笑著拿過他手中的筆,在他的筆跡之側端端正正寫了“天地”二字,而後說道:“但凡習字,看似是筆下最重要,實則首要為坐姿,坐姿不正則全身不定,全身不定則氣息不穩,氣息不穩則落筆不實,落筆不實自然字跡不雅。我方才看你寫字,便是過於關註字體的本身,而忽略了坐姿。要知道,自己的身子,自己的氣息才是決定字跡好壞的根本。”

我這番話畢,他盯著我微咬嘴唇半天不說話,我以為他未聽懂我的話正要再作解釋,他便忽地坐正身體,對著我恭恭敬敬揖了一禮,然後換了張新紙重新書寫了起來。我倒有些不好意思,但看他果斷認真的樣子又覺十分欣慰。再看他的書寫,竟明顯提高了許多,可嘆這孩子天生的悟性極高。

他就這麽一直寫到了申時,絲毫未動,案旁堆積了一大摞紙張。我靜靜作陪,將他每一張習字都整理過目,記下他的不足之處,想稍待與他講解。而這情景也令我想起自己年幼時,每每習字,老家院也是這般對待我的。往事如煙,恩義再難報還。回轉心神之時,卻見應郎早已停筆,笑著看我,又將幾案挪到了我面前,而這幾案之上又鋪了新紙。

“請為應郎將此十六字書寫一遍,應郎想再看一次,”

我這才明白他的意思,一笑,遂執筆寫之,一邊說道:“應郎聰慧,這一下午已經進步許多,你父親見了定不會再罰你。我寫得不好,你可不要跟我學,只看看就罷了。”

“呵呵呵……你寫得好哇!”

我正與應郎輕言交代,身後驀然響起一陣笑聲,驚覺回首一看,竟是永興公站在後面,那樣子似是默默觀看了許久。這令我霎時羞愧不已,將手中筆桿也扔了,恨不能遁地而逃。

“拜見祖父!”

應郎見狀只是欣喜,速作一禮便即貼到祖父身邊去了,而我只剩難堪,不知該說什麽,心想事已至此,定然無法逃避,就也伏身下去,硬著頭皮先見上一禮。可未及我伏於地上,便被永興公一把拉起,他撫著長髯看向我,笑得十分慈藹。

“呵呵呵……好孩子,你不要害怕。”

我不敢違拗,只點點頭站到一旁,但心裏倒真不是害怕。想這永興公雖皓首白眉,看似嚴正,卻老而矍鑠,性情最是開朗,待人一向和善,我此刻只是慚愧得萬分心虛。

“好字啊!真是好字啊!”

永興公徑自走到幾案旁拿起我方才書寫的字細看,時時發出讚嘆,倒讓我又迷惑又惶恐,我實在不信這當世聞名的大書法家能看得上我的幾筆小字。

“阿真吶,其實你和思禮常來我書房,我早就看出你這孩子留心書墨,沒想到你寫得這樣一手漂亮好字,當真是天賦極佳啊!”

原來我自以為是暗自觀察,卻早就被虞公看出來了,不免更覺羞慚,說道:“阿真頑鈍之輩,幼年是開過蒙,但遭遇變故,也未勤加研習,如此劣作實在不敢承老爺誇耀。”

永興公聽了我的話只更搖頭,仍是滿目的讚許之情,我再想謝辭倒也無味了,便尷尬地笑了笑,低下頭去。

未幾便是夕陽西下,公子的一名庶仆來傳話接走了應郎,我想著永興公也該放我走了,卻誰知他竟叫我隨他去書房,再書寫給他看,我心懷忐忑,卻也不敢不從。到了書房,永興公親自為我鋪紙研墨,令我以自己的筆體寫下了方才的那十六字。及至罷筆,我已是一身虛汗,仿佛用盡了所有精神,這“班門弄斧”的滋味著實不好受。

“你這孩子小小年紀,筆體中卻透著一派古意精勁,煞是少見,非尋常氣度,你可否告訴我,你師從何人?本家又是哪戶高門啊?”

我本想虞公再怎麽讚嘆,無非是他酷愛書法,感興趣罷了,卻不料他語態之間好似看出了什麽,竟問起我的家門來了。

“阿真出身低賤,並不是什麽高門大戶,先生也是隨便請的。而況習字,多是臨摹古賢的墨寶,或許阿真學得有幾分像,但實在不敢稱‘古意精勁’,是老爺謬讚了。”

我自然不會提及,思索著尋個借口掩飾了過去,而永興公也只笑著頷首,繼續看字,到底沒有再問。

這一天過後,不出意料的,闔府上下都知道了此事。尤以虞娘子見了我那幾筆字後,直說我是深藏不露,日日拉著我切磋文墨,順帶著應郎也常來請教,還喚我“女先生”,委實羞得我無地自容。可另一面,永興公開始讓我幫他謄抄文章,整理書閣卷冊,儼然將我當成了他的助手。這倒令我大為寬心:總覺得在虞家白白吃住沒有報恩的機會,這不就有了嗎?是故,我每每盡心盡力,勤懇細致,把一腔心意都付諸行動了。

時日很快到了六月,夢魘雖還是如期而至,卻奇跡般比往年輕了許多,只偶爾閃現在午夜的夢境裏,並未太過影響我的精神。然而,就在我為此改善感到一點慰藉之時,一場天降的遭遇卻又令我難以平靜起來——我又看見十八公子了,正面,直直相對。

這天,正是我擔下虞公助手之事後,第一次出門為府上采買文房用物,獨自乘了馬車,帶著兩個小廝。抵達西市一條遍是書墨肆的街道後,我便下車挨家店肆挑選。與十八公子的相遇,正是在第三家店肆的門前。我摘下冪蘺,擡眼便看到了正要上馬離去的他,而那匹馬我亦熟悉,是齊光。

我先想避開,可不知哪裏竄來一股勁頭促使我大膽地,放肆地盯住了他。而他也同樣註意到了我,只是面無表情。自然了,我這樣子他肯定認不出的。也不知看了多久,直到身後小廝提醒,我才猛地收回目光,揉了揉幹疼的眼睛,疾步走進店內。

店堂客人很多,店家與夥計忙得無暇兼顧,我也想緩緩心神,便先隨意看了起來。離我最近的臺面上擺得是一塊塊形狀各異的墨。

“這店裏無有好墨,娘子若想要,在下家中倒有一塊,乃是取廬山之松煙,代郡之鹿膠十年以上堅如石者制成,當是絕佳上品。”

我的目光剛剛落在第一方墨塊,身側便忽地響起這極其熟谙的嗓音——他為什麽又回來了?他是在和我說話嗎?

我的胸口頓是一陣狂跳,連氣息也好似停止了,餘光裏瞥見他袍服的一角,卻再沒有了方才直視的勇氣。

“娘子意下如何?”

他又問起,他確實是在同我講話,可他這是什麽意思呢?料他必認不得我,難道要憑白送如此貴重之物與一個生人嗎?

許久,我雖不回應,他卻也不離開,無奈之下,我只得強作鎮定,先遣開了身後小廝,終究轉過了身子,只是低著眼簾並不看他,說道:

“十年以上之松煙鹿膠,自是世間珍品,小女與公子不過路人相逢,既不敢受,亦不可受,多謝公子好意。”

“娘子當真不要?”我話音未落,他緊接著又問一句,且語氣加急了些,似是鐵定要給我一般。

“嗯,當真不要。”我點點頭,亦堅定地回答道。

“呵呵,我勸娘子三思再定,這好墨恰如有緣之人,可遇而不可求,可求亦不可多得。這樣吧,明日未時,靈花寺西南梅園,在下攜墨靜候,娘子若想通了自來一會!”

他竟約我相會?!我被他此語驚得神思俱亂,顧不得一下子擡起了頭,所見到的,是他淩然深邃的目光。

“呵呵……”

他盯著我又笑了出來,卻不是尋常簡單的樣子。我忽然有些害怕,覺得這張早已銘刻在我腦海裏的俊逸容顏竟突然陌生了。

“記住了!明日未時,靈花寺西南梅園。”

我心中惘然,已是被動不已,他卻更湊近了我的耳畔,丟出了指令般話語,然後轉身闊步走出了店門。

此時,店堂人聲嘈雜全不入耳,只一遍遍回蕩著他的話,腦子裏模模糊糊有了個意念:他是不是認出我了?

於是,這日的采買草草結束,直到入了夜,我也未能緩過神來。想在蕭府的那些日子,我雖與十八公子多有交集,卻終歸是主奴之分,他對我從未有過特別的看待。如今他猛地這般關註於我,還是一個改頭換面“全新”的我,若是他沒認出我,那他此番行為委實輕薄,太不像他的人品,若是認出了我,依著他以前對我的態度,又怎會如此費心思約見?直接戳穿我不就好了?這一個個疑問,既是千絲萬縷,好像怎麽都說得通,卻又是虛無縹緲,好似什麽都摸不透。

次日,我到底沒有赴約,而是輾轉幾天之後才借口獨自出門,去了那遠在城東常樂坊的靈花寺。這樣做的原因我自己也講不清楚,只是覺得放不下,游散一會兒也罷。

夏伏天氣,悶熱難當,我一路抵達,已是汗流浹背,便問一名僧人討了水喝,又在他的指引下來到了寺廟西南隅的梅園。此園地處偏僻,只有一道小門通過來,方不過十數丈,當中一座名曰“霞亭”的竹亭,四圍栽種著許多梅樹,有幾條小徑交通而過。這時節梅花不開,也無可賞之處,只是著實極靜,想素日也該沒什麽游人。

我走到那霞亭中坐下,手邊摸到一塊小石子,抓住便在地上不自覺地劃起字來,不知是因事思人,還是觸景及情,我寫下的,是“春日遲遲,卉木萋萋”幾個字。反覆寫了許多遍,微風兒也將身上的汗濕吹幹了,內心卻愈發不能平靜,我解不開那一個個疑團,又更好像弄不懂我自己了。便念及此,一股惱怒從胸中竄起來,令我猛地,狠狠地,將手中石子擲了出去。

“來且來了,何故煩惱?”

我擲石子的胳膊還沒收回來,身後便猝然響起一個本不可能響起的聲音,一霎時我懷疑自己產生了幻覺,可那聲音的主人忽而已繞到了我的面前。

他呵,霞姿月韻,神采奕然,只鬢邊掛著汗珠,顯得幾分行色。

“你遲到了,而且遲了好幾天,你是如此不守信的人嗎?”他說道,正聲端色,目光直直沖過來。

“我……我並不想要公子那方墨,也並未答應公子要赴約。”我退後幾步,將頭低得不能再低,心中猶若擂鼓。

“那你今日來,不會是游園賞景的吧?呵呵呵……”

“我……我……”

我也知自己言行不一,已是理短,任說什麽都是枉然,便再無對策,腦子一空,轉身拔腿就跑。

“阿真!你站住!”

離了霞亭不過三兩步,他一聲大喊便像鐵釘似的將我釘在了地上——這聲阿真,他喚得著實刺耳。

“真的是你!真的是你啊!你真的沒有死!”他匆匆又來至我的面前,瞪著那雙驕傲而明澈的眼睛。

“……是我,是我……”此刻萬念俱傾,卻又有一種久懸巨石落下的輕松之感,我癱倒下去,伏在他的腳下,就像以前惹怒他時給他跪下一樣,“小奴本是死了,可又被人救活了,但自身不慎致使蕭府馬兒全部病死,還是罪孽深重,公子如今亦可取小奴性命。”我一字一頓地從心底說出這番話,淚水也一滴一滴地落在了地上。

“誰若取你性命,我先要了他的命!快起來!”

我只道他來認我,必要追究馬兒之事,卻不料他竟將我一把拉起來,還說了這樣的安慰之語,擡眼看時,也只從他的表情裏看到關切二字。又未及我問,他便輕攬著我,將我扶回了霞亭之中。這突如其來的親近舉動,讓我又怕又不適應,只迅速退站一旁。

“三月間在灞水長亭,駐足觀望許久的那個人也是你吧?雖戴著冪蘺,又是女子模樣,身形卻令我十分熟悉,直到那天在西市見到你,我才明白過來。我約你見面也是為了最後證實你的身份,雖你未如約而至,我卻堅信你會來,便囑咐了看護園子的雜役,但凡見個女子往此園中來,就快馬報我。果然,你真的來了。”

他緩緩道來,輕皺眉頭,帶著幾分沈重的意味,無論是這情態還是那話語內容,都又教我大吃了一驚。卻原來,他早就註意到了我,也早就有所安排,我竟還自顧自地做著夢呢!

“阿真,這一切到底怎麽回事?你原本的家在哪裏?怎會到蕭家做了馬奴?如今又是怎樣生活?”

“小奴……”我一時為難遲鈍,說也不是,不說也不是。

“阿真,事已至此,難道還有什麽不好講的?是不是還在害怕?你放心,出你的口,入我的耳,再無第三人知曉!”他向我投來篤定的目光,言語間期盼萬分。

我註視許久,終究抵不過他眼裏的殷切之情,長舒一口氣,點了點頭,心想只把當初對虞娘子所言加上虞家之事說一遍也罷,“小奴武德元年生在長安,九歲那年家遭變故,流落街頭之時遇到忠叔,他便將小奴帶回了府上,教授養馬。改扮男裝是當初流浪之時為了方便行走,也未曾想刻意隱瞞什麽,只是一直也不好改過來。至於如今,小奴寄居在崇賢坊永興公府上……”

“你說哪裏?!”正專註聽我述說的公子驀然一驚,倒打斷了我。

“崇賢坊永興公府上,怎麽了?”我不解,又重覆了一遍。

“哦,沒什麽,只是我身在仕途,也聽過的。”他一笑,神色恢覆,再無痕跡,又問:“你怎會到了那府上?”

“也是機緣。小奴被管家杖責之後幾乎身死,被丟到了山郊,可終究還有一口氣。一場大雨將小奴沖到了官道上,恰逢永興公一家駕車路過,他的女兒虞娘子便將我隨車帶回了府上,小奴這才撿回一條命。他們待小奴極好,日常都與娘子一樣,小奴也算有了個著落。”我平靜地說完,嘴角擠出一絲苦笑。

“原是這樣,也算老天有眼,不忍教你遺珠滄海,潦草一生。”

“啊?”他感嘆也罷,倒用了“遺珠”一詞,不免令我一慌,趕緊回道:“小奴卑賤之軀,不過一場造化,不敢承公子此言。”

“呵呵……你這謙虛倒是和從前一樣的。”

他朗聲笑開,移步走近,投下一片溫存的影子將我整個人罩住,我便渾身一緊,心裏突突起來。

“阿真,那馬兒之事就不必想了,是管家草菅人命,私刑於你,兄長知後大怒,將他遣至有司法辦了。只是我那段時間沒有回去過,待知悉此事已經是正月裏了。”他向我解釋著,話語中卻透出一層惋惜之意,“阿真,以後別再自稱小奴了,前塵盡散,你我自當以朋友相處。”

我一直是慌亂的,聽到他說和我還有“以後”,聽到他要和我以“朋友”相處,更覺不可思議,恍若夢境一般。便細細忖量他今日的種種情態,竟不禁迷離了。

“想什麽呢?這般出神!”只聽清脆一聲,我擡頭,原是他屈起食指敲在了我的額上。

“沒……沒想什麽!”我直搖頭,又是怯怯。

“呵,阿真,其實你還有沒告訴我的事情吧!”他突然擡高調子,神色亦不同,好似要探問什麽。

“……何事?”我自覺無事隱瞞,便反問道。

“我記得我第一次去馬廄時,問你識不識字,你一口否認,但我西市見你那次,你逛的是書墨肆,而剛剛你扔石子前,也在地上寫字。可見你是知書識字的,這個不就是你沒告訴我的事嗎?”

“原來公子指的是這個啊……”我只當他要提什麽大事,不料卻是這識不識字的老話題,這話題如今於我,倒也很平常了,“阿真幼年是開過蒙的,識字罷了,知書卻不敢說。那日與公子相遇,也不是閑逛,只不過目前在虞府幫襯永興公做些書房裏的事,出來采買文房用物的。”

“哦?”他眼眸一亮,很驚訝的樣子,隨即笑道:“這永興公可是書法大家,他能叫你書房侍候,想來你的文墨一定不錯,哪一日也寫幅字給我看看?”

我笑笑,不置可否。便想起那時徐道離知我識字勸我自薦於他,我因隱諱身世十分逃避,如今卻與他坦然言及寫字,兩相對比,多少令人唏噓。而況,他亦不知,我早有一幅字在他那裏了。

這場出乎意料的見面一直持續到日頭偏西的申時。總是公子主動問,我思量著回答,或是兩人都沈默一陣子,很像以前同他在馬廄裏,他問起什麽我便努力回答,他不說話我便也悄悄。只是,心境終究大不相同了。

離開寺廟,於常樂坊西街盡頭,他約我三天之後仍在梅園相見,我應下了。我不知道他還要做什麽,但我望著他的臉,總說不出拒絕的話。不論如何,我對他的心可從來都沒有變過。

三日後,我踐約而去。這一次,是他先到了。

他在霞亭負手靜立,身影頎長筆直,臉上泰然掛著一絲淡笑,端的是風姿翩翩,俊美無儔。這園子本無可賞,倒因他一樹臨風,粲然驚艷。

“公子。”我緩步走到亭中,在他身後輕喚了一句。

“你來了!”他一下子轉身,眉眼一擡,目光先將我上下掃了一遍,“一路過來,累不累?”

他的關懷頓使我耳後一熱,稍緩只微微搖頭,“公子今日叫阿真來,有什麽事嗎?”

他未說話,只是笑著從袖中掏出兩個掌心大的圓形漆盒,我細看時,俱都是精美異常,只是兩個盒蓋上的紋樣不同,一個雕刻著花草,另一個則是鳥紋。

“這一盒是零香蜜,乃以白芷、白蜜、零陵香調和而成,香清脂膩,抹於雙手,可令肌膚潤澤白皙。”他柔聲說道,然後撥開我握於腹前的雙手,將花草紋的那盒放到了我的掌心。

“怎麽?!這是……給我的?”我被這舉動一驚,霎時發怔,十個指頭僵在那裏,不敢抓住。

他頷首,又指著我的手,說:“那日扶你,看你雙手幹燥而有薄繭,定是往日勞作之故,便尋了此物,自然是給你的。女兒家,一雙手是很重要的。”

“公子……為何要對阿真……要對阿真這麽……”我一下子哽咽,再難說出那個“好”字,胸口一陣陣波瀾翻湧。

“唉……”

我這裏動容不已,卻見他神色忽而暗了下去,目光轉向一旁,口中還帶出沈沈一嘆。

“公子你怎麽了?”

“阿真,你難道不覺我是有愧於你的?”

“愧?!”我驚詫萬分,十分不明,“公子何出此言?”

“阿真,來,這一盒你也拿好。”他說著又將鳥紋的漆盒送到了我手裏,“這是五靈散,內含五靈脂,紫草,丹參,羊脂四味藥材,每日和水敷於傷疤,可活血化瘀,消淡疤痕。”

“疤痕……”我一下子反應過來,將兩個漆盒聚於一掌,趕緊騰出只手拉好絲帶,又捂住了右頸疤痕處——想必是不慎教他看見了這疤痕,令他想起早先頹然醉酒的那段時光了,可這愧……

“這道傷疤,罪在蕭鑒。”他眉宇緊蹙,滿是心痛的神態,凝視著我說來,“那段時日當真灰暗,想必你也是了解的。我整日失魂落魄,不知所措,便重傷於你也不顧及,諸事都拋在腦後。及至醒事悔悟,卻得知你竟不在人世了!但,還好,還好,你還活著。”

聽著他這番懇切中帶著慶幸表達,我竟一下子開闊起來,心底油然生出一種欣然與滿足。彼時傷勢初愈,我曾摸著這道傷疤想他會作何感想,會不會愧疚,而灞水相遇,我又想他會不會因為我的“死”而憐惜,現在兩者都有了答案。

“此事過去日久,公子不必介懷。當時的境況,阿真心裏都明白,老爺突然被貶,誰都無法接受,公子也不是有心的,誰還沒有犯錯的時候呢?”我微笑說著,從未怪他,也當真從心底裏理解他,腦子裏回憶著的,是他夜醉找到後院對我講過的那番話,“公子雖也是公侯冢子,出身高尚,志氣遠大,卻自小長在江陵,不谙長安風氣。這裏朱門玉戶,世家貴族,各有各的驕矜,誰又將誰放在眼裏?公子自為清流,也到底貴胄,挫折只是一時,實在不必將這俗世的無情沾染到自己的身上,現在這樣就很好啊。”我半為勸慰,半也有些吐露心懷的意思。

“阿真。”他喚我,表情微怔,似是端量於我,半晌才舒展開來,“你真大度,也很懂我。”

“公子……”我羞澀地低下頭,又著實心喜:這次他沒有醉酒,我也不是馬奴了,他是真真切切地對身為女子的我說話。

這第二次見面便又到了紅日西沈才結束,不經意間,我已將那兩個“不敢抓住”的漆盒牢牢地握在了手裏。

走出寺廟,他又約我,卻不是約的什麽三五日,而是說今後不定幾時,可常來相會,說還未見識過我的字,要與我切磋。我自然沒有猶豫。

如此,整個六七月間,我來了這靈花寺十餘次。每次公子都會先於我抵達,然後玉立霞亭待我。我漸漸拋開先前的拘謹,與他談天說地,對詩寫字,儼然是早就相交的朋友。這樣的時光,我以前從不敢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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